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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原本该被讥讽和嘲笑的反角如何变成了聚光灯下的主角?

2022-02-11 14:01:16来源:文汇报  

如果不是亲眼目睹,我想不到古肥罗的名号在英语世界居然如此响亮。它出现在儿子学校的阅读书单上,这不稀奇。它有各种通行的版本,硬封的,软封的,立体的,游戏的,这也算不得奇怪。但是临近圣诞和新年,在商场的儿童区逛荡,总是看见印着古肥罗形象的外套、毛衣,还有照着它的样子做的毛绒玩具,这就有些特别的意思。

在我的印象中,古肥罗并不算得是一类特别有神采的故事角色。图画书The Gruffalo于1999年在英国出版,简体中文版于2005年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引进出版,译作《咕噜牛》。2006年,繁体中文版《怪兽古肥猡》也出版了。这个故事其实是从《战国策》里著名的寓言故事《狐假虎威》演绎而来的一则童话。小老鼠在黑漆漆的森林里散步,遇到了对它不怀好意的狐狸、猫头鹰和蛇,它就编出个怪兽古肥罗的名号,把它们都吓跑了。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,古肥罗真的出现在它面前,也想吃掉它。小老鼠想了想,告诉古肥罗,自己长得虽小,却是“森林里最可怕的动物”,如果不信,大可以跟在它后面看个究竟。好奇心战胜了食欲,古肥罗便跟着小老鼠一路走。动物们看见古肥罗可怕的样子,忙不迭地都躲起来,古肥罗却以为它们都是因为害怕小老鼠,最后也吓得逃跑了。对应起来,古肥罗就是《狐假虎威》里的老虎,它并不是故事的主角。

也许要怪阿克赛尔·舍夫勒的插图,让原本的英雄小老鼠失去了主角的光环,倒成全了古肥罗的名声。古肥罗的模样,照文字里的描写,当是尖牙利爪,骇人可怖。到了舍夫勒的笔下,怪兽的尖牙、利爪、背刺、毒瘤也都齐备,只是画家把那些尖突的锐处稍稍磨钝,又在轮廓线上添了一丝圆润的弧度。画面上,古肥罗弯着硕壮宽厚的背脊,挺着肥大鼓圆的肚腹,举手投足间掩藏不住的憨厚,实是有些令人忍俊不禁。这个形象很容易引人联想到莫里斯·桑达克在他著名的图画书《野兽国》中创造的那些听似可怕实则可爱的野兽形象,其图像与文字之间对抗和反讽的幽默,也与《野兽国》如出一辙。《古肥罗》与《野兽国》之间,显然有着互文的亲缘。

当然,其中不只有画面的功劳。朱莉亚·唐纳森的韵文,节奏欢快,明朗活泼,上下句音步之间整齐的对应与热情的回响,使它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可怕的故事。“一只老鼠在又黑又深的丛林散步,一只狐狸看见了这可口的食物”。鼓点似的节奏与韵律,不知不觉间消融着“黑”与“深”的悬疑。哪怕狐狸怀着贪食的狡黠,拦住小老鼠的去路,当它说出“小小老鼠去哪玩?去我家里吃午饭”的时候,我们就已经直觉到,这场历险必定会以某种方式的喜剧结尾。所以古肥罗并不可怕,倒是有些好笑——不是《狐假虎威》里老虎那种蠢笨的好笑,而是带着点傻里傻气的滑稽。

新年前夕,剑桥市立图书馆的儿童馆区专门安排了一场《古肥罗》的主题阅读活动。坐在展区中央的朗诵者是一位光头男士,他把古肥罗的故事读得又快又溜,语言的节奏因之而更显鲜明。在他左手边的黄色沙发条凳上,胖胖的古肥罗捧着肚子,正襟端坐,也听着自己的故事,不时擎起爪子配合剧情——当然是装扮成的人偶。朗诵结束了,古肥罗站起来,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,参加活动的听众争相跟他合影。他成了毫无疑问的主角。

2020年元月,荷兰乌德勒支大学修辞学教授麦可·伯克到剑桥儿童文学研究中心做讲座,介绍儿童文学文体学批评的最新动向。讲座是小规模的,主要参加的是研究中心的学者与一部分博硕士生。研究中心的主任凯伦·科茨教授与我们围坐一张课桌,听麦可细讲文体学批评。他从文体学视角细析狄更斯小说的语言形式,将原本的散文语言一句一行地隔断开来,顿时令人眼前一亮。随后,他传给大家一份演讲交流的材料,好巧,又是《古肥罗》。麦可兴致勃勃地将唐纳森的韵文读了一遍,细究其中的微妙词法。面对狐狸的邀请,小老鼠回答,“狐狸,你真是好得不成样子”,既在字面意义上礼貌地回应了邀请的“好”意,又以微妙的双关抵挡、消解了其中的“不怀好意”。可怕与可笑的彼此转化,原来早就埋伏在文句间了。讲座间隙的休息时间,我与麦可聊天,说到古肥罗的故事与《狐假虎威》的渊源。他点头称是。有趣的是,从寓言到童话,讽刺的寓意是怎么消退的,幽默的趣味又是怎么升起来的。是在什么时候,一个原本该被讥讽和嘲笑的反角,不知不觉成了聚光灯下的主角?谈到酣处,他索性在桌边坐下来,跟我们讨论这篇文字的话语特点。

跟《古肥罗》的风靡有关吧,2009年圣诞节期间,BBC推出了它的同名动画短片。片子长度不到三十分钟,基本是遵照原著的改编,包括语言。动画版本显然很努力地想要重建小老鼠在故事里的主角地位,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成功了。然而,当原本欢快密集的韵脚不时被角色的犹豫、支吾、思索打断,与古肥罗有关的欢趣也在这样的打断中消淡了原有的光彩。最后,怪兽古肥罗逃走了,机智的小老鼠得到了它的奖赏——一粒美味的榛果。它独自坐在石头上享受榛果的滋味,落日的余晖照进树林,照在石头中央的小老鼠身上,四周是一片安宁的静谧。如果故事里的小老鼠真在哪个角落,一定会为这个英雄回归的时刻感到欣慰。奇怪的是,动画片中,故事的本意或许得到了伸张,滋味却反而变得平淡了。在最后的画面里,与古肥罗有关的冒险顺理成章地回归智斗故事的古老传统中,很稳当,却也未免平常了些。

也是在同一年,唐纳森和舍夫勒出版了图画书《古肥罗》的续篇。与动画短片的设计相反,这本题为“古肥罗的孩子”的图画书,将叙述的视角、声音都从小老鼠切换到了古肥罗这边。故事开篇的画面里,古肥罗坐在一个树墩上,谆谆告诫眼前的小古肥罗:永远永远别到林子里去,免得遭遇“大坏鼠”。他的女儿当然是不可能听从这种禁令的,好奇心驱使她出发去树林里寻找传说中的“大坏鼠”。“大坏鼠”(Big Bad Mouse)的命名,将这个故事从古老的弱者智胜强者的情节与观念模式中抽离出来,直接接续到了后现代图画书的新传统中。曾经的“大坏狼”,在这里变成了“大坏鼠”,大的成了小的,正的成了反的,权力关系、形式惯性等都在重新的洗牌中向我们发出窃笑。

或许,“古肥罗”系列的主角既非老鼠,也非怪兽,而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怀有的生存恐惧。古肥罗之于狐狸、猫头鹰、蛇和小老鼠,“大坏鼠”之于古肥罗和他的女儿,既是这恐惧的来源,又是它的产物。在这个世界上,总有些什么令我们感到如此害怕。于是,我们用语言、用想象、用笑声、用急智来努力抵抗这种恐惧。然而,明知这是一片又黑又深的树林,小老鼠还是走进去了,明知树林里有可怕的“大坏鼠”,小古肥罗还是走进去了。仔细想想,我们真正害怕的是什么呢?

我佩服唐纳森的洞察。当小古肥罗从“大坏鼠”的阴影下逃回洞穴,生活中的它“也许不那么勇气可嘉”,却也因此而“不那么单调无聊”。经历恐惧之后,小老鼠享用着它的榛果,小古肥罗享受着它的呼噜。每个人都有恐惧,但你不必害怕自己的恐惧。穿过它,生活中最寻常的事物,会向我们发出可爱的亮光。(赵霞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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